熬到夏天，洞庭湖区的稻谷熟了，资江上游以及桃江大山里的山民就成群结队到湖区扮禾，按现在的说法叫“打工”。饱餐十天半个月亮晶晶的新米子饭，赚了工钱，必定不辞辛劳在坪里挑上一担白米回家给婆娘细伢子解解馋。

　　其实我对大山更多的认知是源于砍柴。

　　人要吃饭猪要吃潲，冬天要烤火。田少稻草也少只够喂牛，不可能做柴烧。没有山也没有树林，坪上的人，弄烧柴是天大的事。

　　那年头，“洋火”要花钱买，乡下舍不得用，只好每晚在灶坑里用热灰烬盖住火种，第二天翻出来盖上干茅草用吹火筒引燃。

　　多数人家舍不得留火种。于是，每天早上，蓬头垢面的女人握着干篾片做的火把，东家进西家出的“接火”，这是五十年代特有的历史画面。

　　四五岁起就跟着表哥表姐到附近山头砍柴，后来就是我带表妹表弟一起去。

　　山头上哪有柴火哦，连刺蓬灌木都砍光了，零零星星的蕨和芭茅草也被我们隔几天剃一回，羊壁窝和南冲里早已成了光秃秃的山头。

　　邻近的山上树木茂密有一人多高，可那不是五羊坪的，而且竖了牌子“封山育林”严禁砍伐。忍不住诱惑偷偷的钻了进去，刚刚挥动柴刀就被守山的人逮住了，逃脱的表妹吓得哇哇大哭一路飞奔回家报信，然后是外公出面说好话把我们这些“小贼牯子”保出来。

　　五羊坪的小孩子天天都到这两个小山包上割茅草，观音菩萨的净水瓶也奈不何呢茅草长不赢嘛。羊壁窝和南冲里只能是我们的希望之地却又是我们的失望之地。

　　叫我们这些小屁孩砍柴火无非是免得我们闲着惹事闯祸，砍柴的主力当然是二舅和表哥。

　　附近的山头不能砍，只能走二三十里山路到远处的刘家冲朱家冲大山里弄柴火。下半夜就得出发，天黑了才能挑一担硬柴棍回家。这差事每隔七八天就要干一回。

　　文化大革命城里搞武斗的年头（1967年），父母怕我们被流弹打死，把我和妹妹送回外婆家，我又一次回到五羊坪。

　　半大小子的年龄对什么都感兴趣，生产队送公粮，缠着表哥要一起去。五羊坪划船到大栗港，从船舱里把谷子挑到粮库，表哥挑满满一担，我挑半箩筐。头一次看到金黄的稻谷堆得像小山，乘库工不注意偷偷爬到谷堆尖上哗啦啦滑下来，谷子弄一裤裆跳着脚抖出来。送完公粮，社员们捡几块石头架起锅煮饭，到街上割两斤肉打牙祭，吃的那个香啊，好像又回到了读小学时搞野餐。

　　为了锻炼，二舅带我到二十多里远的大山里搞柴火，自然是欢呼雀跃，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。

　　鸡叫头遍起床，腰里插着杉刀（柴刀），千担（不是扁担，是两头削尖拳头粗的竹杆）扛在肩上。千担一端挂着装了饭菜的瓦钵和灌满茶水的竹筒，随着脚步晃晃荡荡。

　　月光映照在田野里，衬托出远处的山影和近处的房屋，除了不时传来的声声犬吠，大地一片寂静，还真有些神秘和紧张。紧紧跟在二舅身后，顾不了东张西望，只能盯着若隐若现的路面，深怕被凸起的小石头磕个跟头，打破了瓦钵中午就得饿肚子。

　　进得大山太阳已经老高了，赶紧干活。

　　打柴是有规矩的，不能砍树枝，更不能砍小树，连灌木都不能砍，一句话，凡是活的都不能砍。只能捡掉落下来的枯树枝。当然，大树上的枯树枝也可以掰下来，可是二舅不准我爬树，年纪大了我也不让他爬。于是我俩只能望着高高的树上粗粗的枯枝叹气。

　　山里人是讲信用的，他不会守着捡柴的人。尚若发现有人违规，对不起，这座山再也别想来了。坪上人好面子，自然也没脸再来。

　　中午在森林里吃饭，一人一瓦钵，剁两根竹条当筷子，大口扒拉冷饭和腌菜，嗌住了就仰脖灌冷茶，饥肠辘辘吃什么都香。

　　如果附近有人家，好客的山里人会邀你到他家，帮你热饭端上热茶递过麻竹兜子短烟袋。我却害怕那看不见打不着的鸡屎蚊子，一袋烟功夫胳膊上脖颈上腿上被咬得满是红疙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