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根电线杆,无论你在意或是不在意,它都在那里。
一根有温度的电线杆,无论你在意或是不在意,它带着温度就在那里。
默默站在那里,默默站成风景,默默传输光明。
一根电线杆,就是这样的。
——1990年冬,作者工作手记
一
1989年7月,我大学毕业,工作已经在等待着我,从4年前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我。
1985年初秋,高考之后两个月,在有着“高原小江南”美誉的青海省贵德县,在黄河南岸的贵德中学,我终于等来了期盼中的大学录取通知书,是省属一所师范大学文科类专业,这是我心仪的结果。同时,父亲也接到了省电力局的电话通知:我被省电力局委托代培了,速去省城西宁签订委托代培合同。
当晚,一场久违的暴雨降临大地。第二天早晨,父亲和我去赶班车,到了车站才知道昨夜的暴雨造成通往西宁的道路受阻,班车停发。焦急的父亲多方打听,终于找到了一辆运送粮食去西宁的“青海湖”牌卡车。我们给矮壮的司机送了一袋自家树上的苹果、梨等水果,帮着司机和几个搬运工装好粮食麻袋。临近中午,装得满满当当的卡车终于出发了。父亲坐在驾驶室,我坐在车厢里的粮食麻袋堆上。
车行至近20公里外的阿什贡村,一根水泥电线杆横在路上,它是被北山下来的洪水冲倒的。司机师傅下车看,父亲和我也下车看,电线已经断了,只有电线杆横卧着。看了一会儿,司机师傅从车上取来一根粗麻绳,父亲和我帮着把麻绳一头绑在电线杆上,另一头绑在车的保险杠上。司机师傅发动车,一点点将电线杆拖挪到路旁。我在一旁看着,不时让围观的人离开,也给司机师傅打手势指挥——他在意或是不在意,我都认真打着手势。
因为知道自己的未来与电有关,所以我在参与拖拽电线杆时近距离认真观察它:这是一根由水泥、粗沙石粒和细钢筋浇筑的约8米长的电线杆,上细下粗,截面呈方形,看起来一副冰冷沉重的模样。
也许,今天是缘分吧?也许,我的今后会与它有关吧?也许,这冰冷的电线杆就是我命运的象征物吧?这样想着,对这根冰冷的电线杆,我内心有了一种亲近感。
路通了,我们接着前进。一路上,不断有小股的泥石流挡住去路。我们下车清理,然后继续前进。
“咿呀、咿呀”,卡车吃力呻吟着翻越海拔近4000米的拉脊山。躺在麻袋堆上,身处天地之间,我贪婪激动地望着绿草如毯的大山、被一场暴雨清洗后的深邃蓝天。对于出门不多的我而言,这是一次难得的放飞机会,这是开启我命运之门的旅程啊!
今后,未知的今后,我知道自己会与象征着光明和文明的电有关。作为一名文科生,作为一名喜欢诗歌、喜欢文学的热血青年,我能够干什么呢?文学和电线杆,会有什么交集呢?会擦出耀眼的火花吗?也许,一个有着浪漫情怀的电力工人,一个工装口袋里装着写诗小本子的爬电线杆作业的工人,就是我今后的职业吧。
我随车颠簸着,漫无目标地遐想着。
第二天,我在省电力局签了合同,之后去公证处做公证。一纸委托代培协议书决定了我的未来。
二
大学时期,适逢那个为诗歌疯狂的年代,我至今庆幸遇上那段贫困但有诗歌陪伴的美好岁月。大街小巷里那些默默挺立的电线杆,时常也会使我浮想联翩,它们是我的命运象征物呀——我今后的工作,注定与它们有关。
大学毕业后,我被分配到位于青海湖以南的藏族小镇恰卜恰,工作是沿着10千伏配电线路巡查,消除缺陷,保障供电。
不出所料,电线杆——那些冰冷沉重、默默挺立在茫茫草原上的电线杆,成了我工作的对象。适逢农村配电网资产收编,我跟随两位师傅,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登记线路资产和缺陷、编写线路杆号的工作。这工作简单而枯燥,远非我想象的充满火热与激情。“一根杆子三条线,从早到晚走到黑。”只有初中文化的小马师傅嬉笑着这样总结。
初秋的高原天蓝草茂、羊群散落,行走在广阔的天地之间,我意气风发、心潮澎湃。我想,工作真好、生活真好。我愉悦得如一只在草原上肆意啃食青草的肥羊。
我最喜欢干的事是给电线杆编写杆号。我一手提着油漆桶,一手拿着大毛笔,大步行走在草原上,用毛笔蘸上黑色的油漆在水泥电线杆上写下杆号,就好像给自己的孩子写名字,心中满是成就感。
偶尔,趁着师傅不注意,我会在电线杆上抒怀,写下几个字、一句诗,或是画个简单抽象的符号,表达当时的心情。
这样一来,在我眼里,这些光溜溜、冷冰冰的电线杆成为具有独特韵味的有内涵的电线杆。
电线杆默默有序排列/蜿蜒如一种方向/我由此向前/走过草原/草原于蓝天下平缓舒展/羊群缓缓流动/那老狼出没于神秘的传说之中……八月,我去巡线/电线杆于寂寞而立/如你的忧郁/我给它们编写黑色的别名/在八月的天空下接受夏季风的检阅
这样的诗句记述了我当时的工作和感受。
光溜溜、冷冰冰的电线杆,简单枯燥的巡线工作,在我眼里有了些许浪漫色彩。
秋日的一天傍晚,在半天的绵绵阴雨中,当我拖着湿漉漉的身躯走出一条长长的山沟时,一道耀眼的光芒直逼眼帘,光芒的尽头是山顶上一根12米高的耐张杆。在三条拉线的拉力下,耐张杆挺立,夕阳照在油绿的草尖上,顺山势而上的三条导线熠熠闪光。
我顿感温暖幸福。日落时分,天地静谧,光芒如箭,承担着高强度受力的耐张杆在坚守着,拉线紧绷,导线如弦,电杆坚挺。
看上去,在这定格的瞬间,一切再和谐美好不过了。力量与承载、责任与担当、光芒与温暖,那一刻,那根多重受力的耐张杆成了一道独特风景,令我感动。
三
电线杆是爬上去工作的,而非有闲心时的观赏之物。我懂得这样的道理是在冬季。结束了农村配电网资产登记工作,我开始干日常的消缺检修等工作,登杆作业成为必然。
我恐高,十多米高的电线杆,师傅们猴子般唰唰几个回合上去下来,我却比登天还难,离地两米时便觉得恶心,浑身瘫软。师傅们对我的解释感到稀奇而可笑,说登高爬杆是人的本能,怎么能不敢呢?
第二年春天,我随老王师傅出工。在老王师傅的指导下,我终于爬上杆顶,却觉得天地倒置、心慌气短,迷糊间顺杆滑下,脸也被磨破了。老师傅们不可思议地看着我:不会登杆,那你干什么?难道给我们做监工?我们爬了一辈子的电线杆,还要你来给我们做监工?这件事让我感到有些灰心,不过我还是打起精神,继续跟着老师傅们边干边学。
后来,我被调到州局干其他工作。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,我因公外出。飞驰的车经过辽阔荒凉的木格滩荒原时,我看到,在日薄西山的黄昏,一个身着藏袍的小女孩带着她寥寥可数的羊,在寒风中依偎在一根电线杆下避风,就像依偎在她信赖的兄长身旁。
作为茫茫草原上鲜见的人工产物,我相信,此刻电线杆带给她的是温暖,我为电线杆的孤独挺立而感动着。
一路行程,使我难以忘记的还有那些与电线杆一同默默忠于职守的同事,他们把坚定的信念化作炽热的情感,在漫长寒冷的冬夜为草原人燃起盏盏希望的明灯。
四
时光飞逝,转眼之间,女儿一凡已经长大。她大学毕业后考入西宁供电公司工作。
冬季的一个晚上,在如潮的寒流中忙碌了一天一夜的孩子回到家,在温暖的餐桌旁,她给我们讲在市郊偏远变电站连续奋战搞投运的故事,取暖靠跺脚、饥饿靠忍耐、瞌睡靠吼叫,我们听着有些怜惜孩子。
“咦?真是奇怪,我们的电线杆好像是热的。”一凡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。“冻得受不了,没有地方可以避风,我躲到了一根电线杆后面,就感觉热乎多了,好像电线杆是热的。”一凡的话里透着惊奇。对,电线杆是热的!电线杆是有温度的!对此,我深信不疑。
春天的周日,我独自骑车外出,戴了一顶遮阳帽,没有戴头盔。
在湟水河边的骑行道上,看着道旁不断闪过的电线杆,我想起了37年前在阿什贡村挪移过的电线杆,想起了冬日木格滩上带给小女孩温暖的电线杆,想起了一凡在寒夜里倚靠着的电线杆,感慨时光如水,感叹人生如梦。
低头看着车轮下的道路,我想,看似漫长的时光就是这样一点点流逝的。
突然,我心中感觉不妙,抬头看时,一根水泥电线杆居然就在小道中央。车直直撞上了电线杆,我来不及躲闪,身体腾空向前飞去,脑袋狠狠撞到了电线杆上。“轰”的一声,我眼前发黑,栽倒在地上。醒过来后,我摸摸脑袋,鼓起了一个大包。再看看摸摸眼前的电线杆,那根光溜溜、冷冰冰的电线杆,我忽然意识到,这是这些年来,我的命运象征物对我远离从前生活的当头棒喝:记得你的过去,抬头走好今后的每一步路!
这根水泥电线杆是有温度、有情感的。
我晕晕乎乎起身,向这根水泥电线杆鞠躬致敬,然后推车绕行离去。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