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色面包车天亮时驶向工地,人们从浏阳河桥下的板房过来,两块五的米粥和十五块钱的面,同样将他们的肚子填饱。
大凉山的孩子
“小伙子好久没见你过来了呀,面条还是干拌?不要辣椒、不要酸豆角?”
“你们工地是不是快完工了啊?6号线什么时候能通车呀?什么?新的出入口就在我们店门口?”
“最近几个月到我们这吃早餐的工人都没以前那么多了。以前早餐时间都一堆人过来吃面,二十几岁的年轻人,小笼包都要吃两屉才能吃饱。现在啊,有时候就几个年纪大的过来,早饭就吃一碗两块五的米粥,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力气干活。”
一天我有事,一大早从水电八局长沙地铁6号线项目指挥部到人民东路站工地附近。在旁边面馆吃着面,听着老板娘的絮叨,不时回应几句,就像我之前在现场时一样。
“年长的?应该是通宵抽水的那两个杂工。年轻人,是之前在工地看见的那些钢筋工吧?”
我不由想起那群奇怪的钢筋工来。想起他们黢黑的皮肤,蹩脚的西南口音普通话,与我们有些不同的五官,脑子里充满了疑惑。
直到有一天,我偶然看见工地公告栏里张贴的农民工工资表,才终于解开了疑惑——一排排四个字以上的名字和没见过的姓氏,以及后面两栏里的“彝族”“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”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。
凉山,他们是大凉山的孩子。
每年有数十上百万人从大凉山深处出来,以劳务输出的形式去往全国各地。在工地和工厂,他们留下汗水,然后把见识和财富带回家乡,为贫瘠的大山深处带来未来和希望,让那里从此摆脱贫困。
人民东路站的这一群彝族钢筋工,应该就是其中的一小部分,他们从大凉山的深处来。
我常常看见他们在地下三十多米的基坑底部抬着材料走动,绑扎钢筋汗水飞舞;也常常看见他们工作间隙三五成群蹲坐在一块吃盒饭、泡面,各自谈笑。他们有时早上五点多钟下夜班,去旁边的面馆来一碗十五块的红烧牛肉面犒劳自己,然后坐上往返营地的黑色面包车,吹着江边的晨风回去。
在营地,他们变回他们自己。我们不再是施工员,他们也不再是钢筋工,换下了工装,我们别无两样。我们同样走在街上,看着眼前的城市,脑海中回想起远方家乡的模样。大凉山的孩子和沉默的三湘少年,在这个时候相遇,他们同样从家乡来到远方的城市,也同样都在改变。
时代改变了他们家乡的模样,同样将他们从大山深处的贫瘠中拉了出来,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。
他们从湖北来
浏阳河桥下的营地里住着一群湖北汉子,多是来自孝感、襄阳一带乡村,四五十岁的年纪,种了许多年田,也打了很多年工。在农田和工地打熬了几十年后,又跟着现在的分包队伍来这儿,花桥和人民东路两座地铁站里,充斥着他们的身影。
他们以杂工居多,负责搬运整理材料、浇筑混凝土以及工地上的其他各种活计——比如用风镐凿平地连墙表面,然后铺上防水卷材,又比如清渣和抽水。我在浇混凝土和上夜班时与他们打交道多些。有时一晚上只浇几根框架柱,几十方灰上半夜就能打完,我们便一起坐在方木上休息,看着天泵收臂,抹干净衣服上的灰土。
“小伙子,你是哪里人呀?干这个几年了啊?”几个湖北汉子和一个湖南少年在地下三十三米的深夜,几人开口,又几人沉默,其实我们都一样,只是生长在不一样的时代。工地很苦,可是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情是真正容易的呢?就像他们早晨有时用两块五的米粥果腹,尽力省下些钱来,我想这样的生活,他们不只是为自己熬着,而是为了远方的家人过得更好。
也有些年轻汉子,头脑活络,充当着技术、安全管理以及现场带班的角色。
老何是个灵活的胖子,整天笑呵呵的,作为分包队伍的生产经理管着现场几十上百号工人的活计。他自己也上手干活——电焊、切割、吊装指挥,似乎无所不能。我在现场时,见过他焊接梯笼、开着水管喷水养护,见过他通宵打混凝土、半夜运砼支撑,见过他指挥吊车吊装材料、开着车拉材料。胖胖的身躯活跃在工地的各个角落,完全看不出他也才是个八零后,三十来岁的汉子,两个孩子的父亲。
老刘是个沉默的中年汉子,瘦小而干练。常常是他和他兄弟轮流带班浇筑混凝土,后来车站封顶,他又负责带人清理车站内部。偶尔我巡仓时,在他指挥吊装的间隙,我们在泥水和灰尘间交谈,也听他说起他的故事——从老家出来,回老家修屋,给儿子买了房,儿子也考上了研究生。他语气十分平静,平静的话语中带着几分骄傲。
他们每日在蓝白色板房与工地之间穿梭着,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,长沙地铁4号线、6号线,也许以后他们还会在。
从汉江头到湘江尾,他们从湖北来,在异乡的都市中建起一座座车站,这群湖北汉子,为这里的繁华付出了许多,应该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。
遇见工程最美的意义
这个国家,正用不同的方式把他的人民用力从泥里拉扯出来。让每一个青年,都可以走出大山;让每一个孩子,都可以走进学校;让每一个人,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,用劳动创造美好生活。
就像是人民东路站,以及这之外的无数个工地,把人们从田间地头拉扯出来——湖南人、湖北人、四川人,青年,中年,我们的同辈,我们的父辈。把他们从一个个农民,变成一个个农民工——这个时代赋予他们的名字。他们也正用他们的智慧和力气改变着城市,改变着农村,改变着自己和家庭的命运。劳动,而有所得,而不是只能被绑在田间地头。
然后他们的孩子,可以上大学,可以读研究生,甚至读博士。可以坐飞机、坐高铁、坐游轮,可以走出大山,去更广阔更遥远的世界。可以西装革履,可以选择自己工作、生活的方式,和他们祖辈,大山、黄土间的祖辈,不一样地活着。
这是他们的双手能改变的。
何其有幸,这个时代改变着他们。
何其有幸,他们改变着这个时代。
记得大学时教学楼下的石头上刻着两行文字:“建设改变生活,工程改变世界。”
也许,这就是工程最美的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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